虾米

小城里的女人

发布时间:2022/10/24 22:05:50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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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子斜倚在桌子的一角。阳光从门外斜插过来,聚光在她那金色的手机上,炫得人睁不开眼。手机音量很小,那深情演绎的男中音,像一枚枚钩子,强硬地把店内几个槛外人钩逮着。梅子是槛内人,她沉陷在钩子里,每个毛孔里都是幸福的媚。我咬着唇不作声,我晓得会有人作声的。

这是一个药店,地处小城中心繁华地段,虽临近年关,可是此时店里一个顾客也没有。我、平姐及梅子是这店里的营业员,柯柯是收银员,一个九五后小姑娘。“经理不在店里,不要太放肆了啊,没事干,做做卫生,别坐着。”我期盼中的尖锐的斥责声及时到位。谁都知道平姐这是说谁。柯柯拿眼斜睨着梅子,呲牙咧嘴笑:“老得牙掉了一地灰,有么好听滴。”

梅子当一切是放屁。那歌依如钩子。曲中男人磁石一般的呼唤和表白,让人又恨又妒。“有老公有儿子的人,不要炫耀这些哈。”我不客气地说。柯柯吐吐舌头,用嫩嫩小手指,点指着我和平姐:“你,你,都老人了,看看,这位八零小姐姐,才叫型糙(新潮),送你们一字,累。”

“我怕遭天打雷劈。”平姐瞪眼。柯柯便不敢再作声了。梅子扭腚转了个身,面对着墙,阳光转战到她的后脑勺上,她将金色的手机藏在桌子下,继续媚着。

一眼瞧见有顾客进门了,我赶紧去迎接。

要说这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。看清了来人,我由欢喜转为怠慢。眼下这位就是那个让人哭笑不得,又无可奈何的郑爹。郑爹应该有五十多岁的样子吧,戴一顶灰色毛线帽,像坨大粪,耷拉在头顶,面色咣白,表情淡漠,瘦瘦长长的个子,半驼着背,像只无精打采的虾米。郑爹是我们店里多年来的常客,三天两头来一次,可是我们并不喜欢他。郑爹怪,怪就怪在他每次来只抓一副药,不多不少,芦根十克、麦冬十克、慈姑十克、芜青叶十克、黄连十克。

郑爹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一纸揉皱了方子。我拿了秤,抽开药屉,径自抓了起来,郑爹紧盯着我抓药的手,小心不安地嚷嚷:“看看方子,别弄错了,看看方子,别……。”絮絮叨叨,反反复复。我眉头紧蹙,强忍住头顶窜起的火苗。怎么能抓错呢,一个多年不变的方子,几味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药。

“郑爹!你婆婆长期要喝的药,为什么不能一次多抓点?”平姐发话了。郑爹“嘎”地止了嘟嚷,装愣地朝药柜的低处张望。我“啪”地一声,将秤扔在柜台上,将药装进药袋。冲着柯柯叫道:“收中药五元。”柯柯有气没力地应:“好——”

怪事年年有,今年特别多。以为郑爹付完钱就能走人。这次他居然没有要走的意思,他走进了店中间的副食区,在琳琅满目的商品前流连。职业需要,我只得尾随其后,心里却老大不屑。可是,慢慢地,我发现我错了,郑爹竟开始大包小包地选购了,虽然都不是很贵的东西,可是转瞬这些商品竟堆积成了一座小山。除了发花痴的梅子,小伙伴们都惊呆了,郑爹这是怎么啦,如此难得。

我发现梅子慌张地将手机藏起,原来经理回了。

经理就是经理,素质高,时刻牢记顾客等于上帝之座右铭。经理指着郑爹购好的一堆物品,对我说,东西太多,你有电动车就送他一下吧。

大冬天的,寒风日短,眼看天快黑了。我一边骑着车,一边骂着这唯利是重的资本家,全然不顾这快黑的寒冬,我一个单身女人伴着这样一个古怪的老头,去一个叫人无法预测的陌生地方。

郑爹在前头虾米地慢蹬着自行车,我紧随其后,想快快不了,真急死个人。正想开口嚷叫,看了看可怕的暮色,硬是将嘴边的话呑了回去。郑爹似乎长了后眼,只见他掉转头,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,吓得我立起一身鸡皮疙瘩。

暮色渐沉,小城华灯初上。郑爹一路绕行上了曲桥,我硬着头皮尾随。暮色中的曲桥,孤独凄静地蜿蜒在枯冷的梦月湖上,这曲桥不知历经了多少年月,护栏及桥面都已老旧斑驳了。

忽然,有归鸟振翅掠过头顶,伴着凄厉的呼哨一晃而过,我身上的汗毛“倏”地全立了起来。

曲桥的尽头是梦月湖的一个中心岛,夜幕笼罩,无一丝灯光,隐约可见高耸的树影,阴森地在暮色深处伫立窥探。我咬牙小声唱:“我不怕不怕啦,我神经比较大,没什么,转身以后,我会练成护体神功,看见蟑螂,不怕不怕不怕啦,胆怯只会让自己更憔悴,一个人也不怕不怕啦,勇气当棉被,夜晚再黑我就当看不见……”

终于穿过曲桥,天也黑下来了,眼前一遍荒凉芜杂,阴冷的树风,清寂寥落。我脑袋里突然冒出聊斋里的几句词:乱山合沓,止有鸟道,寂无行人,隐隐小里落,皆茅屋。恍惚间,我感觉自己好似来到了聊斋所述的荒冢坟地。

我看郑爹不紧不慢地拐弯向林子深处骑行,我想那住着鬼狐的小茅屋是不是快要出现了,我揣度郑爹该是这儿的狐主,或者鬼主了。我想把车上的东西扔了就往回跑,可是奶奶说过,在有狗的地方,尤其要镇定,不但不能跑,反而还要有意放慢脚步,千万不能刺激恶狗,否则会遭到恶狗的狂吠扑咬。虽然郑爹不是恶狗,可是他是狐主或是鬼主,该比恶狗更厉害了。我咬牙只能重复一句词了:“我不怕不怕啦,我不怕不怕啦,我不怕不怕啦……”

果然,林子深处有小屋隐约出现。有个小院,我看狐主下了车,推开院门,准确地说是个柴门,我脑袋里顿时闪出一句词:柴门闻犬吠,风雪夜归狐。我屏住呼吸,我想该是恶狗上场的时候了。

果然,一个黑影“喵”地一声跃进了狐主的怀里。是小狐狸么,我浑浑噩噩地想。接着,我听到狐主的柔声絮语:“花花乖,一直在等我吧,饿不饿,看看,我打年货了,给你买了好多好吃的,有你爱吃火腿肠、小干鱼……”

狐主的柔肠,让我吃惊。

院里是一幢陈旧的两层小楼。楼上昏暗的灯光投射下来。小狐眼里闪烁着蓝莹莹的光瞄着我。我看清它是一只猫。

郑爹抱着他的小猫自顾自地絮叨着,并掏出钥匙开门,门的吱呀声划破空寂的夜空。

郑爹持续地温暖着那只猫,中途冷冷地瞄了我一眼,说:“东西搬楼上去。”我心里有气,当我是搬运工吗?可是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,况且这狐主着实让人害怕得紧,东西送到位,能平安走人,便阿弥陀佛了。

我老老实实地将东西往楼上搬。我开始闻到了浓烈的药材味,苦涩的黄连混杂着芜青叶、芦根、麦冬、慈菇的味道。楼层的转弯处我看到了堆成小丘的药渣,还有一个小煤炉,炉上一个烧得黑乎乎的砂药罐,罐子里熬着的药正小声“咕噜,咕噜”着。

我哼哧哼哧地将东西往楼上搬。家里基本没什么家具,一张长椅横亘在客厅里。这儿的气氛太诡异了,我慌张地将东西一股脑儿地往长椅上扔,我告诫自己,赶紧离开。

当我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,我发现客厅一角的一面镜子里,有一个女人的背影。她极其瘦弱,伏在桌子上,写着什么。是人?是鬼?还是狐精?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。我本能地默祷、祈求,别回头,别回头,别回头……可是,她显然听到了客厅里的异响。她缓缓地掉转头。我看到了她。那眼神,那肢体,流露出来的是怎样的一种深情与迷茫,戓者说,那是一种卓绝的风韵。光滑齐耳的白发,一袭黑色呢子风衣,腰间系一腰带,似那眉头藏不住的愁结。她的面容如此的惨白,这是从民国一直存活到现在的女子吗?我吓得挪不动脚,我瞪着眼,望着镜子中的她,她一步一步向我走来……

我紧张得无法呼吸。一股浓烈的药味向我袭来,郑爹端着药碗,虾米着背过来了,他旁若无人地吹扇着滚烫的药。我见那女人慌张地隐退,接着郑爹就进了那女人的房间,我换了一个角度,试图从镜子里再看到些什么。却见那女人乖乖地坐卧在床头,郑爹默不作声地给那女人喂着药,神情专注。有一点点药液从那女人的嘴角溢出,郑爹小心翼翼细心地把它们一点点干干净净地刮进了那女人的嘴里。

我对自己说:快逃,快逃,此时不跑更待何时?于是我蹑手蹑脚下了楼,慌张地骑上了我的电动车。

我像逃离了梦魇一般。站在小城华灯的街头,回望曲桥的那头,夜色深沉,再也看不到任何景色了,它好像是被黑色瘴气呑了去一般,蜷缩在无法看清的那头。

接下来依旧是朝七晚九的上班生活。一切没变,郑爹还是像往常一样,依旧三天两头来店里抓药,我常常躲在暗处窥探,希望能看到郑爹一不小心露出的狐狸尾巴。可是郑爹闷声不响地虾米进虾米出,看不出任何破绽。

流年不利,我想我肯定是犯了狐狸煞,郑爹硬是跟我拧上了。一天中午接班,经理上前吩咐我,说郑爹上午来买了药,并留下了一些费用,说他有事要出门十天,托我们在他出门期间把药煎好送到他家,给他生病的婆婆喝。经理还说,没人去过郑爹家,只有我去过,事熟路熟,又有方便的电动车,这事就只能是我去做了。

谁是郑爹的婆婆?那个出现在镜子里,满头白发,惨白着面容,见到郑爹就躲闪的女人吗?我头皮一阵发麻,Oh,MyGod!我恨不得把我那惹事的电动车砸了。

我苦瓜着脸,以最快的速度将十天的药量抓齐。午时三刻,太阳正好,阳气正旺,我得趁着好太阳,赶紧去赶紧回。

当我再次骑车来到曲桥时,冬日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梦月湖,湖面波光粼粼,有一股暖流向上升腾。但我的心却拔凉拔凉的。

穿过曲桥,便能清晰地看到了湖岛上的景色了。高高矮矮的香樟、冬青、黄柏、刺槐、苦楝、梧桐薰莸错杂,碎石烂瓦中荒草丛生,一副衰败了的景象。湖岛静极了,没有一丝风,只有几只麻雀儿在光秃秃的枝丫上寻寻觅觅地张望着,偶尔叽喳几声。

但是阳光很温暖。

一条残旧的水泥小路弯弯曲曲,通向林子深处,我忐忑不安地向前行进。林深树密,阳光全被阻拦在外了,一股阴风由林子的深处向我袭来,我不由地一个寒战,又是一身鸡皮疙瘩。

继续前行,柴门很快进入视线。柴门其实是用竹片编成的,它的周围是土砌的一个半椭圆形的护院,约一米高,上面直楞楞地插着些长的短的宽的窄的竹片。

我推开柴门,一曲熟悉的《梁祝》如水般倾泻而来。双簧管与长笛柔美的抒情,大提琴倜傥潇洒,小提琴幽柔情深,互述衷情;骤然,阴沉的钢管,可怖的大锣,轰隆着将一切瞬间击碎,惊惶不安的小提琴抗争,不断抗争,入高潮,全乐齐奏,其势如虹,颠峰处,钢管强势重压,弦乐急转直下,一切归于平静;小提琴无力地挣扎,悲伤婉转,如泣如诉,无止无尽。

我窒息在这凄绝的乐声之中。缓步上楼,转弯处我将药倒进药罐,添上水,再把它放在炉子上,慢熬。

我上楼,一眼就瞧见白发女人,她依旧在镜子里,音乐从她的房间飘出,她沉沦在音乐中,就像梅子。只是梅子是幸福的沉沦,然而她,我该如何描述她呢,她慵懒,确切地说是无力地倚靠在床头,床头是粗制的硬木板,我想那儿一定寒凉至极,然而她,薄薄的一件浅色睡衣,被子半掩在身上,浑然不觉的样子。她的眼神冰冷,她的灵魂,是去音乐中去了吗?

音乐在清冷的屋子里缠绕。我不敢打扰她,就坐在客厅的长椅上,静静地看着她的狂欢。

我对她强烈地好奇起来。我想起了郑爹头顶上大便一样的帽子,含胸驼背虾米的步态,忙于一次只抓一副药的执着。还有这对面的镜子,它好像无时不刻地在窥探着这个女人。

这女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囚禁在镜子里?为什么不把那镜子挪一挪?只要动动手,那镜子就能被轻易地挪开,她为什么不?

苦涩的药味在音乐声中绞缠,越来越浓。我起身下楼,炉子上的药已沸腾。我取下药,将药倒进碗里,满满的一碗药汤,端着它,有些烫手。我谨慎小心慢慢地上楼。

站在她的门口,我可以看到她房间里的全貌了。墙边一套老式储柜,一张桌子,皆腥红色,呈斑驳状,房间没有多余摆设,桌子上零乱地堆放着一叠叠稿纸,我想这大概就是这房间里唯一的摆设了。

我假意咳嗽一声,希望引起她的注意,可是她却把我真空了。我有些着急,天不早了,我得赶回去,趁着太阳还在。

我呼哧呼哧夸张地从她的眼前穿过,将药重重地放在了靠窗台的那张桌子上。然后,我站在她的面前。我发现有一个充着电的手机,半露半隐地在她的枕头下,《梁祝》从那里张牙舞爪地撕扯扭打着逃出来。

“来吧,把药给我。”她有些喘息,但出语出奇地冷静。看来她早已看到我了。我不敢怠慢赶紧地将药碗递了过去。近距离再看她,她还是有些年纪了,因为我看到她眼角处的皱纹了,我想我叫她姐姐应该是合适的。她身上的睡衣质地很好,只是已失去了原来鲜艳的颜色,立体的桃花绣,已不再娇艳,昏黄枯萎了。

这药很苦。可是她却慢慢小口小口地啜着,品尝着。我开始怀疑,这药是不是被我抓错了,错把甘草抓来了。可是,那绝不可能呀,虽然,柯柯老说我老了,可是我还没有老年痴呆。

我算是尽职尽责了,我想我可以走了。转身的一刹那,我突然对眼前这位低头慢慢品味着苦涩的女人生出了无限的怜悯。我走了,她岂不是一人在这荒无一人的鬼岛上?白天可能还好,可是晚上呢?这儿如此地荒僻可怖,还有那毫不设护的院落。

留下来陪她吗?可是我好怕这鬼地方,再说我儿子还小,也离不开我。

我脚步迟疑,桌上写满字的稿纸,满纸画的竟是一个人的名字,应该一个男人的名字。

是郑爹的名字吗?显然不是。

我想如果可以的话,我或许能带她走。可是她如此的冷漠,我该如何同她交流。

大姐。我试探地叫了一声。我看碗里只剩下药渣了,我说,药渣就算了吧。她却不理我。我不忍心,强行从她嘴边夺下了碗。她竟没反抗,温驯地顺从了我。本以为她会恼怒我,至少会拿眼睛瞪我。

原来她是个温柔的人。我顿时对自己充满了信心。我上前帮她掖了掖被子,然后,顺着床沿边坐了下来。我望着她,可是她并不望我。显然,她预备再次进入《梁祝》。

“姐,你今晚怎么过,准备一个人呆在这种地方?”我的话冲口而出。她抬起头,诧异地望着我,估计她没想到我会对她说这种话。我赶紧变换语气说道:“姐,我担心你,要不我带你出岛,帮你租个便宜点的旅馆住下,或者到我家去也行,反正不管么样,都比这儿强。”

她先慢慢地摇头,然后坚定地摇头。我想再劝劝她,可是我不知道拿什么话跟她说。看着桌子上那厚厚的一叠稿纸,我侥幸地想,也许是我多虑了,她是极有可能打电话叫那个他来的。这样想着,倒让自己放心了。我起身,想跟她告辞。可是就在我迟疑的这会儿,她已走进了《梁祝》。我只得叹息着离开。

一回到家,我就开始担心了。如果她不打电话他怎么办?或者那人根本不存在,或者那人已成故人,或者那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,或者……或者那人就是郑爹,可郑爹说了,要十天后才能回……我做着种种假设,种种可怖的猜想,我甚至看到她在黑暗中惊恐战栗的眼神,绝望无助地朝我叫喊,救我----救我-----这叫声搅得我一夜难眠。

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了床,到瓦罐鸡汤馆里买了一小罐鸡汤,我小心地将鸡汤倒进保温杯里装好。然后匆匆赶到店里,报了个到,正准备走,迎面碰上梅子:“我的姐,昨晚乍了,想姐夫都想成这样了?”狗嘴吐不出象牙,我白了一眼梅子。“姐,你自己照照镜子,好了,好了,我不说了。”梅子捂着嘴往邪里笑。

我转身照镜子,我的天,一夜把我变成了国宝。两个大大的黑眼圈,跟鬼打了似的。我无奈,在梅子终于笑出的咯咯声中,我提着东西,狼狈地骑上了车。

接待我的依然是《梁祝》,我蹬蹬蹬上楼。

她起床了,穿着那件黑风衣,静静地坐在桌子旁,她写着什么。《梁祝》疲惫地盘旋,我不禁一个寒战,这《梁祝》整晚都这么唱着的吗?

不管怎么说,她看起来还是好好的,我悬着的心落了地。我走过去,把鸡汤放到她旁边:“姐,喝点鸡汤。”

“谢谢你。”她跟我说话了,声音轻轻的,柔柔的。但是,她依旧低头写着她手底的字。我看着桌子上已堆满的许多新稿纸,难道她一整晚都在写这个吗?我满屋瞧瞧,看不到有人来过的痕迹。她没打电话给他吗?她昨晚到底怎么过的?我满腹狐疑地下楼熬药。

没办法跟她说话,我只得找个地方坐下。她一直写着,保持一种姿势。这么写,不累么,休息休息再写不行么。我没办法理解。

我把煎好的药再次端到她的面前。我害怕惊动她,但不得不小声说,姐,趁热喝。她转头温驯地接过药碗,就在她低眉的一瞬间,我看到她眼底深藏的泪痕,我的心一阵刺痛。

她喝完了。我接过碗,害怕她低过头去就再不理我,我不失时机地说:“姐,不要写了,这些东西,有的是时间写,你看起来很虚弱,要不先休息下吧。”

她望着我,阴翳蔽日的双眸,是一汪寂静的深潭。

我鼓足勇气大声说:“姐,今晚叫他来。”她疑惑地望着我,我示意了下桌子上写满字的稿纸。她明白了,寒凉的眼神柔和了些。她点了点头。显然她答应了,我开心极了。这说明我判断的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,就在不远处。有人陪她,我就不用再担心她了,压在心里的石头落了地,这下我可以睡个安稳觉了。

之后的几天,我天天准时过去。一晃九天过去了,我越来越怕那《梁祝》了,它日复一日地挣扎着,疲惫不堪却不屈不饶。这让我倍感恐惧。郑爹还没回,看来他不在外过满十天是不会回的。

她很乖,一碗碗药汤,都会一滴不剩的饮下。然而,这么多药下肚,她却越来越虚弱了。哪里不对?我惶恐。

她不再写了,虚脱地躺在床上。这吓着我了,她这是怎么了?“你怎么了,这么多药喝了,怎么身体反而更差了。”我着急地问。她努力地对我挤出笑容。

我脑袋嗡地一声,凭着仅有的一点医学知识,黄连性寒,芦根性寒,麦冬性寒,慈姑性寒,芜青叶也性寒!寒!寒!寒!从我见到她的第一天起,就看到她,她那么苍白、瘦弱、冰冷无力,她已是极寒的体质了,而我的药却寒!寒!寒!这无异于雪上加霜!

她手捂着左胸。我怀疑地叫道:“姐,这药是治你什么病?”

“我,我只是有心痛的毛病。”她说。

我紧张哆嗦地掏出手机百度:心痛,由于正气亏虚,饮食,情志,寒邪等引起喘促、面色苍白、瘀血、气滞、寒凝、痹阻心脉。以膻中或左胸部发作性憋闷、疼痛为主要临床表现。脉阳微阴弦,以辛温通阳或温补阳气为治疗大法。

阳微阴弦,温补阳气为治疗大法!我望着她大叫:“你看你吃的是什么,黄莲寒、芦根寒、麦冬寒、慈姑寒、芜青叶寒。我数落着,气急败坏。”

她气息微微地笑,轻缓地说:“我知道。”

知道?我摇头,无法理解。

她喘息得很厉害,捂着胸口努力地解释:“他只知道我是胃病。为了给我治病,很不容易地弄来这个方子,捡那些破纸废瓶,省吃俭用。但凡有一副药的钱,他都会赶紧地给我把药抓回来,他是真心对我好。可是我……”她望着桌子上的稿纸,我看到了她深深的自责。我总算了解了郑爹为什么每次只抓一副药了,也了解了这女人为什么见了郑爹就赶紧地隐退,那是一种逃避和害怕。

猝地一个激灵,我想起了那男人,她这种样子,我怀疑她是否打过电话给他。我指着那叠稿纸问她,你给他电话过没?她苦笑着缓缓地摇头。

我呆立,深深地自责。这么多天来,在这可怕的孤岛上,都是她一人过过来的。我应该是有察觉的呀,可是我,我却选择性地相信她会打电话给他,而他也会来。我真是猪头。

她的情况似乎越来越不妙了,脸色煞白,却很安静。我急忙拨通。

我害怕又心痛,我不知道怎样帮她,才会让她好过一点。我捧起她的手,轻声告诉她,胃痛也分热胃痛和寒胃痛,为什么就不抓点补阳袪寒的呀?我把自己的隐私告诉她,说她比我幸福,她起码有郑爹疼着,而我呢,男人在外,搭上了一个女人,眼里就再也没有我了,在外地两年都没有回了,即使这样,我还是努力地活着,我这样的都没说放弃,她怎么能……

她想回应我,可是她已无力说话,那唱了十天十夜的《梁祝》也渐渐弱了下来。

她走了,走得平静安详,《梁祝》随之戛然而止。

我茫然无助地守着她,浑身发抖。药是我抓的,也是我煎的,还是我要她喝的。她那么孤苦无依,那么可怜地黑夜中挣扎,我却没有好心地陪过她甚至一夜。

有人进来了,我惊诧地抬头。郑爹回来了,抱着他的小猫。我岩浆喷发找到了出口,我站起来:“你个老虾米,那个死猫就这么重要,你总算回了。”

郑爹突然倒下。我吓得又哭又叫,我前辈子是差了你们的钱,还是欠了你们的命,这辈子要让我遇到你们这样的人。我使劲掐郑爹的人中,脏脏的鼻涕弄了我一手。

郑爹醒了,他不哭。他抱起身边的猫猫,说,花花,以后只有你陪了我。我看了又觉可怜,我该怪谁。郑爹突然醒悟般凶神恶煞地瞪着我:“怎么这样?我走时她还好好的。”那样子,俨然我是凶手。我把桌子上那摞厚厚的手稿拿起,扔到郑爹面前。

郑爹一张张捡起那些稿纸,他抬头,喃喃地自语,也不知说些什么。那些手稿在郑爹的手中颤抖,他爬起来,愤怒地把手中的稿纸扔向窗外,顿时,片片雪花向窗外飘散,那是一个个苦难的灵魂。

郑爹用毛巾慢慢擦拭那女人额头、嘴角,他低语:“枉我对你那么好,你怎么就这么狠心?”

我瞪着郑爹:“是你,是你的药杀死了她,她明知那药不能喝,却一滴不剩地喝了。”

“药不能喝?那是我好不容易的钱买来的。”我不想再解释了,我要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鬼地方。

我骑着车,从那些散落的手稿边经过。它们静静地躺在那儿,吮吸着地气,沐浴着阳光,有自由的灵魂在暖阳下轻拾这些洁白的花儿,然后,飘然而去……

我无法见到那个只在她手稿里出现,却长期在她生活中隐身的他,也无法将她已逝的消息告诉他。他或许已不在人间,或许在某个角落过得很好。但我知道他一定是她用生命才能阻止的喜欢。

我大病一场,半月未能上班。

病愈上班,一切都还是当初的模样。

梅子手捧大红的请柬,逢人便说,我要结婚了。柯柯拱手道:“梅子姐,低调,低调,请柬给我,给你封个大红包。”

平姐却拉住我,在我耳边小声嘀咕道:“看把她美的,这女人,真狠,硬是离了。”

我躲避着梅子,可是梅子还是过来了,请柬上是浓浓艳艳的玫瑰。我说,梅子,祝福你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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